“河里的水质没有大问题,也没有污染,就是缺氧。”
涟水河穿过娄底大桥,十几条泛着白肚的死鱼和一些泡沫饭盒、饮料瓶子一起漂浮在河堤外侧。下河的阶梯一米多宽,贴在河堤上,可以一直下到河床。冬天水浅,阶梯和水面交集的近处漫出淡淡的腥臭味。有人靠近水面去拍照,上来之后问刘永明该怎么举报。
在这之前,刘永明带着从全国各地来娄底的“河流守望者”们一起从市区的酒店出发,塞满了去娄底大桥的3号公交。清点完人数,连上自己一共30个人,刘永明往投币箱里塞了所有人的车票钱,带大家去巡护涟水河的其中一段。在各自的城市、乡镇、农村,志愿者们也会抽空或是定期去巡一段河流,这次他们来娄底参加“湖南河流守望者2019年会”,也向“兄弟机构”学习经验。谁知道死鱼就那样无魂地飘在河上。
刘永明觉得有些尴尬,给负责这处河段的河长打电话反映问题,等河道保洁来做清理。他是娄底市环保志愿者协会(以下简称“娄底环协”)的理事之一,也是一名河流守望者,这个称呼的来源之一是湖南省的本土环保组织“绿色潇湘”。2011年,绿色潇湘启动了“守望母亲河”民间行动网络,本着“本地问题本地人解决”的理念,号召本地人保护本地河流。
国家统计局和水利局2013年公布的《第一次全国水利普查公报》显示,我国境内流域面积50平方公里及以上的河流共45203条,总长度150.85万公里,如果连成一条河流缠在赤道上,一滴水从源头流向终点,要绕着赤道跑37圈多。河流绵延,既可能滋养所经的土地,也可能被工业、农业、生活等产生的污染所累。国务院发展研究院2018年发布的《中国水治理研究》显示,中国仍有32.1%的全国地表水国控断面水质为IV类及以下,8.3%的水质为劣V类,31%的监测湖泊(水库)呈轻度和中度富营养状态。预计未来,用水总量处于高位,废水排放量继续上升,农业源污染物和非常规水污染物快速增加,水污染从单一污染向复合型污染转变的态势进一步加剧,污染形势复杂化,防控难度加大。
依据《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GB 3838-2002),I、II类水质可用于饮用水源一级保护区、珍稀水生生物栖息地、鱼虾类产卵场、仔稚幼鱼的索饵场等;III类水质可用于饮用水源二级保护区、鱼虾类越冬场、洄游通道、水产养殖区、游泳区;IV类水质可用于一般工业用水和人体非直接接触的娱乐用水;V类水质可用于农业用水及一般景观用水;劣V类水质除调节局部气候外,几乎无使用功能。
从监督工业排污到日常巡河,一些志愿者渐渐在本地成立环保组织并开始全职工作,进而组织净滩、探访水源地等公众参与活动,号召更多人保护河流。工人、农民、商人、学生、教师、退休者……河流哺育所有人,任何人也都可以成为河流守望者。长川径引,这个群体从湘江浸染到湖南的湘资沅澧四大水系,继续向全国扩散。
联系了负责的河长之后,刘永明又去向同事求证,随后跟其他人解释说,因为上游的堤坝拦水,涟水河前些天干了,现在水来了,下游的堤坝又在堵水,水流变慢,有些缺氧。死鱼则可能是之前一些人在上游发善心专门放生的鱼。各种机缘巧合,来自全国的伙伴有些激动,有人坚持怀疑是排污导致的,开始给市长热线、12369打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河道保洁来了,带来工具开始打捞漂浮物。官方河长的快速回应给有些尴尬的现场挽回了一些颜面。“就是要回复我们、采取措施。如果不采取措施,我们就向上级反映。如果还不回复、没有行动,我们就写文章发出去。”刘永明把这种互动理解为“本地问题本地解决”,“不是我在影响你(官方)的工作,是那些抛物的人在影响,我只是发现问题之后反映一下而已。”
12月8日,涟水河娄底大桥附近,接到举报电话之后,河道保洁前往举报地点清理河面上的漂浮物。© 南都观察
酒乡人(化名)从贵州怀仁赶过来,也是因为一些互动,他和当地河段的负责人有些“不对付”。退休前,酒乡人在一个镇上酿酒,“水不好,酒就不好”。但是当地煤矿的洗煤水和居民直排入河的生活污水都在影响着水质。2017年五月,他和一些志向相投的当地人一起注册了贵州省仁怀市五马镇生态环境保护协会(以下简称“五马环协”),想要保护镇上的河流。
村里的污水处理站建成,处理后流出来的水却脏、臭,在河里漂着白沫。五马环协向当地主管部门反映情况,对方说那是环保局做的工程。五马环协去找环保局,对方说污水处理站还没有验收,没法处理,当地其他管理单位也以没有验收为由,对此未予处理。但脏水却一直往外流了近半年。后来五马环协发出的视频被省级河长关注到,视频中排污口的定位又被层层往下传达。自上而下的行政压力促成了问题的解决,但也埋下了矛盾,基层部门认为五马环协在“跨大步”,否定了自己处理污水的功劳。
刘永明在多次的“不对付”中慢慢掌握了一些技巧。2017年六月,娄底环协筹备成立,想邀请一些外地的志愿者来参加成立大会,但是经费有限,连住宿费都很吃紧。刘永明在娄底和妻子开了一家窗帘店,开店之余会去无偿献血站点或敬老院等地方做志愿者,认识了一些环保志愿者。筹委会找人帮忙,刘永明做窗帘,认识一些宾馆老板,其中一位答应赞助筹委会6间房间接待住宿。在娄底环协的第一届理事会上,因为参与了近十年的公益活动,刘永明成为理事之一,也开始关注环保。
当年元旦,最高领导人在新年贺词上发出“每条河流要有‘河长’”的号令,在这之前,《关于全面推行河长制的意见》已经印发。到2017年底,河长制推行至娄底,娄底环协向娄星区水利局申请组建民间河长队伍,两个月后,区水利局聘请了10位民间河长。随后,娄底市河长制委员办公室想在全市组建一支民间河长队伍,委托娄底环协帮忙招募、筛选。
刘永明觉得如果由政府来组建志愿队伍的话,不好管理。过去他在献血站做志愿者,献血站归政府管理,“他们(献血站的工作人员)是拿工资的,我们志愿者不拿工资,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走,如果我工作没做好,你也不好批评我,所以管理很麻烦。民间志愿者们自己管理自己就好得多了”。
收到委托之后,娄底环协开始在自己的志愿者网络中发布招募令,协会的理事们则分配了招募任务,分别负责娄底市所辖的一区两市两县。经过培训、考试、筛选,政府主管部门发出了110份聘书,分布在各地的民间河长开始和官方河长一起“落实河长制,保护母亲河”。
2018年2月,娄底市环保志愿者协会在娄底各地召集“民间河长”。© 娄底市环保志愿者协会
2018年春天,各区县的民间河长陆续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巡河、举报、发公众号……一发现问题,直接就把电话打到市政府去,市政府再命令各地负责单位去解决。问题虽然解决了,但也渐渐和基层政府产生了一些矛盾,“他们就觉得我们也不应该这么直接报上去,像是告状一样”。污染事件有大有小,比如污水偷排、河滩垃圾,“一些小问题本来他们(基层政府)可以解决,结果你直接告到水利局、水利厅去了,就觉得我们总是在小问题上纠缠”。另外一些污染的背后则是各种历史遗留问题的利益纠葛,举报之后并不总能立竿见影,“没有解决之后,就搞得大家都不愉快”。
正式成立之前,娄底环协的一些核心成员以“河流守望者娄底行动团队”的组织形式在当地活动,长期关注涟水河上游腾飞煤业的污水排放,追踪企业的整改进展。但直到2018年五月底,“从涟水河娄星区段水质来看,情况没有任何改善”。六月,娄底环协开始“按日曝光”,同时参与涟源市环保、安监、住建、水务等部门召开的座谈会。
在公布的会议信息中,娄底环协秘书长颜芳南写道:“环保局在整个事件中,尽职尽责,虽然最终结果不理想,但终归努力过。”并分享了详细的历史原因、整改方案、整改阻力。六月下旬,涟源市环保局执法大队、娄底环协到污染企业参加三方座谈,在企业自述了污染原因(相邻的煤矿关闭后,因为缺乏封堵设施,矿井涌水量暴增,污水处理设施容量不足)之后,娄底环协邀请来的水处理工程师、地质勘探队工程师也作为第三方专家提出了一些建议。
最后,颜芳南建议道:“虽然企业现有措施,让水质有了一些肉眼看得到的改善,但是从长远看,此种不科学、不严谨的应急办法,对下游水质仍然是一个巨大的风险。建议企业方应立即着手编制一本科学、有效的《突发环境事件应急预案》,并交涟源县环保局备案审批通过。不能让下游四十万娄星区民众,总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和政府部门、企业之间的沟通多了,知情的信息不再只是某个排污口或污染水体,还增补上了污染产生的原因、为什么不能立即解决、各方都做了什么、有什么阻碍、做了什么承诺、进度如何……2018年年底,在和娄星区水利局的交流会中,娄底环协提出了从绿色潇湘沿袭而来的“本地问题尽量本地解决”,和区水利局达成了“逐层解决”的共识。刘永明解释说:“对方承诺我们,你先反映到村里,如果他不解决,就反映到镇上,如果还不解决,就反映到我们(区水利局)这里来。”
2018年5月,志愿者拍摄的涟水河娄星区河段河面情况。© 娄底市环保志愿者协会
面对民间的“层层反映”,区河长办也在其内部系统制定了相应的机制,要求村、镇里的河长、河道保洁员一定要去处理,如果不处理,则会在考评和经费拨付上有所惩罚。“后来我们反映的问题基本上能够得到解决了,不能及时解决的,他们也会给合理的解释。”刘永明说。
在娄底南站附近,万宝新区的一些区域没有做好雨污分流的设计,生活污水基本上是直排入河,当地居民也联系娄底环协,问该怎么解决。娄底环协也不清楚,就反映给区水利局、区河长办。问题太大,区政府的相关部门又反映给市住建局,后来各方联动,在调研、方案设计的过程中也邀请娄底环协参与。“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够了解(更多信息),”刘永明说,“公众再联系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能告诉他们这是什么原因,现在做到了哪一步。”后来的解决方案是建设一个污水提升泵,把污水引流到污水处理厂去,不再直排入河。
娄底位于湖南中部,是一座工业城市,几轮环保巡视之后,污染治理好了很多。环保督察组到娄底时,最先联系的是娄底环协,请娄底环协带领他们去一些污染区域,从民间处了解基本情况之后,再去联系当地政府和企业。
如果出现环境违法事件,企业会面临罚款甚至被关停,相关负责人也可能面对刑罚。刘永明发现他们去和一些企业负责人交流的时候,对方也会支持、配合,“比如一些煤矿,我们建议说应该建一些沉淀池,他们也都会及时去建。有些企业自己也不晓得怎么搞(环保),我们就告诉他娄底有哪些环保企业,做这方面的治理工作,可以和他们联系”。
有时候也会面临一些压力,公开一些污染事件、治理过程时,娄底环协会面临来自行政机构的撤稿要求。“不会撤稿”,刘永明说,“我们是实事求是,没有造谣,影响(政府)工作的不是我们。要有答复和结果,这样的话沟通机制就有了,如果不解决,我们还会继续向上面反映。”他认为在和政府互动时,环保组织更多时候是在发现问题,“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达到我们的目标和理想的,是政府部门。环保组织协助政府把问题解决了,就达到了我们的目标”。
“环保志愿者是政府力量的一种补充,只有不添乱,才能和政府一起解决问题。有一些问题已经在解决过程中了,也不可能一下子解决。所以需要相互之间相互理解,但有的官员可能官本位思维比较严重,觉得问题已经在处理,没有必要告诉公众。其实你把你解决过程告诉民众,民众能够理解,能看见事情正在解决。”刘永明觉得环保组织也像是沟通政府和公众之间桥梁,“你(把这些解决办法和过程)告诉了我们,我们跟公众去沟通,目前可能比较方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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