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渔,渔业可持续的探路者
“是的,就是这样!这就是我要的东西。”
这是两个半小时的对话里,韩寒唯一一句情绪激烈,声音高昂的话。
剩下的时间里,她的用词准确,逻辑清晰,面对抢白安然等待对方话音落下,再缓缓开口继续,标准普通话中偶尔会夹杂几个英文单词。
这个韩寒,不是那个新概念大赛一等奖得主,赛车冠军,电影导演,5公里17分钟跑完上热搜的著名中年男子,而是一个带着两个娃,创业5年,想做中国“最酷的可持续渔业”的海归中年女子。
未见之前,她是公益领域的传奇人物;深交之后,她是一个纯粹的、赤诚的人。
01. “我要霸道一下”
2020年4月29日,在智渔可持续科技发展研究中心为期3天的战略落地工作坊上,团队内部关于机构未来三年的愿景出现了两个方向的争论:一个是打造“智渔”在推动渔业产业绿色升级方面的影响力,另一个是以打造一个资源运作框架为目标,创造一个平台,让资源进出高效配置。
在工作坊上一向保持克制的韩寒突然跳了出来,“不好意思,作为智渔的创始人,我要霸道一下,这个事,资源框架绝对是第一位的。 我们是要让更多人一起投入到这个改变当中,哪怕做成这件事,最后功绩不算在智渔头上,我们也要这么做。”
听到韩寒说出“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你认同就跟着我干。”这句话来,站在一旁的协作者,来自善导的陈志君被惊住了,他大笑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协作者,facilitator这一角色出现在工作坊中,本是为了防止一言堂,让民主公开的讨论成为组织的文化因子——正是韩寒和团队把陈志君请来协助战略工作坊的。他后来回忆道:“那凝固的几秒钟,是大家要面对最深层的价值观做出共识选择的时候。”
韩寒承认在这些话说出口之前,自己是有恐惧和担忧的。她怕说出来之后,会吓着大家,让大家觉得这又是韩寒的强势风格,“但我说出口的那一刻是毫不犹豫,毫无畏惧的。那一刻我是坚定的。”
2015年韩寒在海南创立了智渔(英文名China Blue Sustainability Institute, 简称“China Blue“),想推动中国渔业可持续发展与海洋生态保护的蓝色变革,这也是第一家专注渔业议题的本土NGO。
五年来,智渔从模仿国外的可持续海鲜评级与倡导,到反思认证标签等手段在解决水产行业可持续发展问题的局限性,从亦步亦趋地跟随西方NGO的项目模式,到借鉴人文社会学科的田野调查手段开创本土解题路径,他们一直在迭代对行业的认知,在理念倡导和技术产品之间寻找最佳组合方案。
02.NGO要表达价值主张
作为一家NGO,智渔有自己的社会主张,也不排除商业化的手段。韩寒认为,渔业首先既是自然资源,同时也是商品属性特别强的领域,所以必然离不开商业经济,在她看来,真正要用好渔业资源,实现可持续发展,一定回归到使用资源的主体,也就是产业里的人:不管他是渔民、养殖户、加工厂还是饲料厂。
智渔早期对自身的角色定位是催化剂,是从供应链的角度解决渔业可持续发展的配角,填补了产业生态系统中的空白点,占据了独一无二的生态位。韩寒认为只要智渔“不太愚蠢”,都能在这个生态里发展出一片天地来。
但5年后,她才敢坚定地对团队公开表达自己对于这一NGO的价值主张。在此之前,她始终游移在“尊重他人的想法,看重参与的价值”和“做我想做的方向”之间,在强大的工作压力下别扭、焦虑。
2018年智渔年会上,阿拉善劲草同行的公益导师陆德泉也对韩寒指出这一点:你要对团队讲出自己作为创始人的价值主张,从社会公平的角度,在渔业商品链条中站在哪个行动者的立场进行海洋保护?
陆德泉做过环保组织绿色和平的董事,在乐施会与环保机构合作推动生态保护项目,认为环保机构转型中行动者应该思考环境保护的社会公平问题,或环境公义问题。从智渔以养殖户、国内采购商、大型跨国采购商开始,逐步关注渔村、小渔民和渔民合作社面对大型商业化海洋养殖和捕捞带来对海洋生态的挑战,智渔在海洋环境公义的立场的取态是非常关键的抉择。
这一卡点的指出,韩寒印象极为深刻。
在做公益事业的时候,创始人敢不敢、能不能清晰表达自己的价值主张,是领导力的体现,也是组织发展的核心动力之一。
韩寒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距离她突破这个问题,说出“是的,就是这样!这就是我要的东西。”还经过了2年时间。
03.“人,是第一阶段的产品”
王嘉瑞是2015年进入智渔团队的,是最早的3个员工之一。那一年他刚从英国的斯特灵大学(University of Stirling)读完可持续水产养殖专业的硕士,回国后导师推荐他去智渔。
2015年正是中国生鲜电商的元年,王嘉瑞在毕业回国前就计划去阿里巴巴、每日优鲜这样的互联网公司做电商方面的工作,16年初他在杭州求职,正好遇到在韩寒在上海举办一场研讨会,他便想去看一看。
抱着聊一聊的心态,他接受了韩寒的面试,结束之后也给了他offer。对于一个海归大学生来说,上海的互联网公司和海南岛的创始NGO,无论从资源还是薪水上,都有不小的差距。
王嘉瑞最终选择了去智渔。敏感的他,在上海上下班高峰期拥挤人潮中感受到了交流的隔绝和眼神的麻木,摩天大楼和霓虹灯光让他觉得自己很渺小。他想找一个活得舒服一点的地方。
海归,高学历这样的背景在智渔并非孤例。智渔官网上,全职团队成员的介绍中,几乎是100%具有留学或专业背景。
在智渔,王嘉瑞几乎什么对外的岗位都干过,他接替韩寒主持过罗非鱼项目,负责过IFISH数据库的开发,做过供应链研究,上过直播卖货,还给合作的渔业协会做过赋能培训。
新人轮岗,是智渔的传统。韩寒在面试时候,通常“该泼的冷水都泼了”,进来之后会让新人跟着把全部的岗位走一遍,再选择自己擅长并喜欢的职位。而在聊天中发现对方就具体话题“眼里冒光”的能力,也是韩寒充分调动伙伴积极性的法宝——一旦抓住对方感兴趣的领域,韩寒就会有意地创造机会培养对方在这个方面的能力。
“人是我创建智渔之后第一阶段的产品”在爱佑基金会为智渔做的组织评估中,文化和团队建设获得了高分,韩寒却不是特意为之。爱当老师是她的天性,因材施教的她无意中就带出了一支人人可以独当一面的团队。
她因为王嘉瑞的工作态度不够严谨骂过他,对他发过脾气,王嘉瑞气不过的时候,也想过“老子不干了”。一冷静下来,却是首先反思自己哪里做得还不够。
“韩姐是一个纯粹的人”。
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在NGO,2019年的最后一天,王嘉瑞选择了离开智渔,倒不是被气走,是考虑到了将近四年的工作经历让他在智渔发挥的空间“边际收效变低,要换一条跑道“。此时智渔的全职员工已经有15个,副主任云虹,行政总监马馨等人都分别在各自的专业领域深耕十余年,直接给智渔带来了丰富的经验。
在智渔的这3年9个月,在王嘉瑞看来是“让自己的三观稳固下来了”,在产业链专业能力的累积之余,他在智渔提供的培训课程中学习了丰富的组织管理工具,通过项目介绍培养了公开演讲的能力,在不同岗位上轮替练习了系统和战略思维。
他去了这个行业内罗非鱼鱼苗选育和培育技术最好、产量最大的公司。这家公司跟智渔本就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跳槽后王嘉瑞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每个月会跟韩寒约着见一面,沟通行业的现状。
因为智渔在渔业产业链中的节点位置,工作内容会涉及上下游,为机构伙伴提供了全面了解和参与产业发展的机会。也有很多人因为这样的跳板优势,选择加入智渔。面对每年25%以上的员工流失率,韩寒一开始颇感遗憾,但她很快选择了另一个理解方式——在智渔工作过的每一个伙伴都会将可持续的理念带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将大大促进智渔的使命愿景在渔业产业链上生根开花。
04.“不要着急,做好10年的打算”
相对于其他NGO组织要操心筹款与生存的问题,智渔比较幸运的是,它一直没有资金上的太大压力。可以提供高于平均水平的薪资也是智渔吸引人才的关键因素。
根据智渔2019年年报,其总收入达到了458.45万元,来自基金会的收入占比达到了90.2%。其资助机构的名单上,就包括了世界自然基金会WWF,IDH基金会,大卫与露西尔·派克德基金会这几大国外大型慈善基金会,也有阿拉善SEE基金会、阿里巴巴公益基金会、爱佑慈善基金会等六家国内著名基金会。
创办智渔之前,韩寒是可持续渔业伙伴组织(SFP)在中国区的代表。这家创立于2006年的国际NGO,在圈内算是个异类,创始人厌恶冗长的行政方式,尽量减少办公室等运营成本。韩寒作为SFP中国唯一员工的四五年里,没有租用过办公室,一直打游击。
SFP的灵活高效的协作方式影响了韩寒的工作理念,带给了韩寒创建智渔的初期灵感。她参照SFP的人力资源配置组建了团队,智渔的核心成员都来自不同的商业领域而非传统NGO背景,她联合软件公司建立了iFISH数据库,试图为中国的消费者提供可持续水产品信息,同时也将国外的捐赠资源带到了国内。
大卫与露西尔·派克德基金会基金会是惠普创始人之一大卫·派克德成立于1964年的家族基金会。因为大卫的女儿是海洋生物学家,整个家族对海洋情有独钟,所以建立了长期资助全球海洋环保类NGO的计划。
既然不缺钱,不缺资源,为什么在2017年,智渔要申请成为阿拉善SEE劲草同行伙伴?
对这一问题,韩寒坦诚以待:阿拉善SEE的会员由企业家构成,期待通过平台接触企业家弥补自己在商业上的短板。企业家资源和公益导师的配合,是阿拉善SEE作为生态环保领域基金会的特色优势。
而可以在劲草同行找到生态环保领域的优秀伙伴,共同为可持续发展出谋划策联合行动,也能在智渔3年的发展中看到成果。自2015年开始智渔联合了仁渡海洋、潜爱大鹏等专注海洋保护的NGO共同举办中国海洋公益论坛,这些机构也都入选了阿拉善SEE的劲草同行伙伴。
广州市恭明社会组织发展中心主任曲栋,结合自己从2000年至今的经历,将公益总结为3个面向:第一个面向是公益行业在做一些政府不太愿意做或做不好、企业没有利润又不想做的部分;第二个面向是基于第三部门理论,针对一些社会问题,公益组织进行社会动员和组织,如环保问题,残障人士的问题等;第三个面向是在一些社会问题还没有找到具体解决方案之前,公益组织依靠社会动员力和精神感召力,对这些问题进行探索。
近两年筹款的难度加大,曲栋认为前两个面向都大大减弱,资源、话语与认知导向都进入了第三个面向,首先是公益探索形成某种解决方式,企业和政府后续跟进。
阿拉善SEE独有的会员结构和企业家资源加大了将公益探索变成可商业化产品的概率。这一优势偶尔也会带来冲突:企业家习惯性追求规模化复制,聚焦在产品的市场空间,有时会忽略社会组织在解决问题时的原生使命。
相对于美国百年的公益发展史,中国的NGO、基金会都还处于初期阶段,两者在社会支持体系也不一样。构建团队更是难点。在互联网等新技术的催生中国内发展要求更快,也稍显急躁些。
经过五年的探索,韩寒本以为可以脱手找到接班人开启智渔的下一段旅程了,派克德基金会却提醒她“不要着急,你至少需要10年才能找到成熟的解决方案。你最好要做10年的打算”。
05.2020,商业闭环和跨界破圈
十年之后,智渔会发展成怎样规模的NGO难以断定,但或许可以从2020年智渔的发展重点管中窥豹。
韩寒在2020年最想看到的,一是智渔信息化产品的落地,要有一到两个产品去市场端验证商业模式。“把团队当成产品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要提供解决方案给到产业”,另一个方面便是希望跨界出圈,从宣传和消费端形成闭环,影响更多消费者为可持续水产品买单。
她的信心在于,手里有了一支稳定的,价值观高度统一的团队。关于这点,王嘉瑞讲了一个细节,智渔15个伙伴中有5个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同一品牌的国产汽车。
2020年开始之初,两个酷爱B站的90后姑娘主动做了鬼畜风格的科普短视频投放在智渔B站“吃鱼有范”这一账号上,20个视频收获了1.5万粉丝,开始有商家主动联系请求带货。
两个姑娘有些担心,一旦带货会不会掐粉,韩寒倒是鼓励她们放心大胆地去试,摸索出合适的路子来,减少后期的弯路和试错成本。而她作为灵魂人物,要做的是“如何在大的资源框架下,融合多元文化下的人共同合作”。
2019年12月,韩寒入选了首批奥巴马亚太青年领袖计划,前往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参加活动。为其5天的领导力社区学习,韩寒在认知和沟通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说自己在某个时刻,“打开了内心深处的一些结,有了突然领悟到什么的感觉”。
在她经历了深刻的自我认知变化之时,团队也在悄然变化。她在那个瞬间收到了同事的道歉微信。就在赴吉隆坡之前,她和一位同事起了冲突。那个年轻气盛的同事喝酒贪杯,韩寒担心他身体受损,也误事,在周报中指出了这点做了严肃批评。对方激烈地回复,认为自己并没有喝酒误事,这是个人的生活自由。
尊重对方的自由还是强调自己的价值主张,韩寒这一次没有妥协。她坚定了对自己的认知,自然地化解了冲突,也将从容地带领智渔走向下一个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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