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K100(点击可查看“介绍篇”)
是由两个人运营的独立采访项目,
始于2019年夏天。
基于对自己的迷茫和对时代的困惑,
我们想知道形形色色的人在怎样生活,
以及他们对这个世界有怎样的看法和体察。
ASK 100-16 人物标本档案
Q & A
涂色刷 & 余剑锋
21岁 ASK 50岁
(文中图片皆为采访现场)
# 人生基本信息 #
Q : 给我们讲讲你从上大学到现在的大概经历吧?
余剑锋:1991年我从北大经济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国有军工企业,但我自己后来主动离职,跑到重庆去找工作。
原因是,我不太适应也不太喜欢国有企业的工作环境和氛围,所以自己想去闯一下新生活。在重庆的第一份工作是软件公司的售后服务,在这两年内我努力学习财务和计算机的知识,过程中就接触到了注册会计师的领域。我93年出公司,94年通过考试进入注册会计师行业,95年应聘到目前重庆最大的一家注册会计师事务所,从此开始了在这个领域的多年工作经历。
90年代末到20年初,正是报业发达的时代,重庆时报,重庆商报,晨报都很发达,那时候我从报纸里看到了大量乡下环境污染的现状。我很关注这些新闻,心里感到环境问题非常严重,但还太缺乏足够的人参与。
于是,02年我辞了工作,以全职志愿者的身份进入到重庆一家环保组织,那时候没有任何薪水。一年后(我那时已经成家了),由于自己家庭的经济问题无法完全解决,我就做了两件事,一面是和朋友共同创建了永和会计事务所,同时和朋友发起了未来家园的环保志愿者团队,关注河流的治理和发展。这个阶段就是一边做事务所,一边持续关注环境问题。
差不多十年后,到2012年我创办了重庆公众河流环保文化中心,想自此专注于环境问题和社区营造。
Q : 你的本科是经济学,上学时想到过未来会从事和专业不相关的事吗?
余剑锋:没有。那时只是大概认为有意义的事就可以去做。再加上91年毕业时就业形势很差,所以我当时觉得能找到工作、解决生存问题,达到经济自立就行。
Q : 现在和你一起做公众河流治理的人是怎样一群人呢?
余剑锋:首先是工作上的同事,因为大家要一起推动项目落实嘛。另一方面是志愿者朋友。第三个群体是第一线居民,比如嘉陵江的沿江居民。他们直面所有被污染的环境问题,能和我们进行信息互动与工作互助。第四个方面是政府部门。
Q:与政府部门接触的过程中,多年下来,你认为他们对于环保问题的态度有所转变吗?现在是怎样的状况?
余剑锋:可以说多年来有极大的转变。
首先是意识和观念层面,过去一提环保,政府就拿经济发展作为挡箭牌。现在已经不会再这样做了,并且现在中央方面也会去提"生态文明"这样的概念。
其次是作风。过去,我们民间组织和基层部门是对立关系,他们觉得我们总在挑刺、在和他们作对,所以对我们有敌视甚至打压。一般来说,基层态度较差,到了中高层会好一点。我想可能是基层人员遇到的类似问题太多了,以及执法部门和污染企业之间也有很多利益纠葛。
过去有些懒政怠政到现在也有所转变。因为我们从基层到市级部分都会去沟通,所以基层部门会知道,信息无法被完全封闭,必须面对来自公众和上级的监督。
我们现在还是会有所不满,觉得他们的积极性和强度还不够。但是总的来说,政府部门对于环保的态度变得更加积极了,能够逐渐认识到民间公益组织存在的价值了。
# 具体过程 #
Q : 做河流治理时,必然会接触到很多当地居民。你觉得他们的态度又是怎样?
余剑锋:一开始,他们基本就是抱怨和指责。他们发现自己的菜地、饮水源、渔场都被污染了,肯定有诸多埋怨。而且他们对民间组织没有信心,觉得相关部门可能官官相护,到最后老百姓的具体疾苦很难得到解决。此外,他们虽然很希望问题得到解决,也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但真正参与起来、去做事的程度却不高。
我们只有在这个过程中,去挖掘居民中的积极骨干,和他们接触,慢慢在当地形成志愿者团队和信息网络。
Q: 具体来讲,治理一条河流的周期有多长?
余剑锋:3-5年。
比如重庆南岸区的一条河流,我们最初介入时是13年,那时候沿岸企业的工业废水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白天黑夜都源源不断直接排入河流,也没有任何监管。我们介入后,首先是通盘调查,对河流生态环境做评估,写成报告递交到区级部门;然后针对我们认为其中的主要环境问题,比如这条河是工业污染,来做持续监督与推动。我们会亲自去蹲点调查,把排污证据拿到,不断和政府跟进信息。
除了工业废水外,居民区的生活污水治理也有极大的问题。首先排污管网很不完善,污水从管网运输到污水处理厂的过程中会产生泄漏;其次整个体系都缺乏管理,没有人在意这件事,而市政与环保部门会相互推卸责任。
我们就要一直跑,赶着两个部门来共同面对问题。
如果区级的部门不解决问题,我们就向上级反映,比如市级的环保局、市政府督查室、发改委等组织。区一级的推卸需要市级来督办,来自上级的压力往往是会很快起效的。当时因为我们的不断反映,甚至导致南岸区在年度考核中因环保被扣分,最后就引起了他们的高度重视,跑来主动和我们积极沟通。
花了3、4年,最终这条河流有了根本改变。
我们关注范围还有合川、大足、永川这些重庆市下属的区县。从04年起,我们开始调查沿江乡镇的河流污染问题,很多区县把垃圾直接堆在河边,不做任何处理,就等大雨下来把它们冲进河里。我们做全面调查后,会把问题分别反映给各个区县。
每个区县对此的态度不同。对于毫不反应的区县,我们会向市环保部门还有环保法庭去函,去持续沟通。由于我们的组织不具备公益诉讼资质,所以无法提起公益诉讼,但当时环保法庭愿意介入,就启动了诉前程序(即起诉前,以法庭身份,就收到的文书与相关机构进行沟通)。法庭告知企业面临的被诉情况,敦促他们解决。
面对那些沉积了十几年的河边垃圾问题,还有政府会采取堆土掩盖垃圾的做法,甚至让民工把垃圾装袋沉入水中。对于这些很恶劣的情况,我们会再次曝光。
总而言之,整件事就是互动过程。从完全没有效果,到逐渐有些效果,再到得到更多方面力量的支持。
# 自己的心态 #
Q :像你所说,最初所做的事没有任何起效,00年左右公益也并非普遍概念,那么当初你如何决定要坚持下去?
余剑锋:的确,从08年汶川地震后,公益理念才有了井喷式的爆发。
其实最初是在90年代世界妇女大会时,中国社会有了公益的概念,渐渐公益民间组织才开始出现。90年代后诞生了环保思潮。
相对西方国家,中国社会对民间公益组织的认可程度并不高。西方世界会认为社会的正常组成需要包括大量丰富、活跃、有力量的民间组织,但中国的民间组织,初期数量很少,并且得不到认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没有成效是普遍情况。
至于自己为什么我要做这件事情,就像你要做采访,虽然它有许多困难和麻烦,但当你面对自己认真地作出了选择后,就会知道要去坚持。
Q : 相当于你本来也做了许多心理准备。
余剑锋:是,有明确的心理准备。我很清楚我去做环保可能没有成效,内部、外部都缺乏支持。又或者,即使会收获赞扬,但是赞扬是浮在空中的,实际的困难依旧缺乏支持。又或者,得到许多赞扬却没有收获成效时,会更加失望。
这些其实都还好。作为人的选择来说,我认为正确的方向是第一位的。你能取得怎样的成效,是个人努力加之外部环境的共同作用。但你要走什么方向是个人选择。
我选择环保,就是因为中国在科技与经济进步上成就很大,但环境生态保护可能是这个社会极欠缺的一部分。我认为去做一些欠缺的事是有价值的事。至于价值本身能达到怎样的量度,我没有特别考虑过,只要有一定的成效,都是有价值的。
做环保看起来没有做事务所、创办企业那样有成效,但我认为价值不能单看外在规模与声势,也要去看它的方向。你觉得有价值就去做,在过程中努力做到最好。
Q :做公益、做环保,你身边的家人有支持吗?
余剑锋:家人一开始只是容忍(笑)。他们会觉得,做环保当然是好事,可为什么是你去做?为什么要做牺牲的是我们这个家庭?它对我们家庭有什么好处呢?
这是个长期磨合的过程,你只有向他们不断表达你的坚定,加之环境问题的解决也有自身的社会效果,渐渐,他们会从忍受到接受。当然,他们仍旧会希望你有所成就。
# 公益与商业的平衡 #
Q: 目前「公众河流」组织是纯公益的吗?还是你们也会引入资本帮助运作?
余剑锋:目前没有引入资本,但我们的注册方式是企业注册。因为中国的民间公益组织需要双重管理,需要有主管单位,再要到民政注册。
而在中国的公益组织中,环保、法律、劳工维权这三方面是最难组织的,因为它和社会切身利益相关,容易引发社会矛盾,所以政府在这方面相当慎重。
所以我们注册了个人独资企业,但没有经营项目,也能获得政府和基金会的认可。比如重庆市环保局也会给我们环保资金支持。组织只是形式,你实际做的事是根据定位和安排来调整。
Q:目前的资金来源是基金会吗?
余剑锋:包括基金会的支持、合作项目、社会支持和个人投入。
拿我个人来说,我依然是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不过上班时间极少)。我个人收入还包括我在上市公司做独立董事的来源——这是性价比极高的收入方式,可以用高效的方式来解决家庭经济需求和环保投入。
Q : 可以理解为你在会计行业的积累到目前还在助力你做公益事业。
余剑锋:是的,你说得很对。会计行业的经历使我有资格去担任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这相当于过去工作的红利。做董事不需要太多投入,又有稳定收入。但为什么能做到董事?又是因为过去的工作积累。
Q : 现在有许多年轻人在没有商业事业之前先有了公益热情,会担心自己的事业如何成长?你怎么看一上来直接做公益和有了积累了再做这两种方式?
余剑锋:只能说我目前的方式更适合我的情况。
因为在我毕业后的成长期,缺乏成熟的公益发展环境,不可能直接去做公益和环保,所以我选择了自身有积累后再去。但现在年轻人有更多选择了,可以直接去公益机构,虽然薪酬比商业机构低,但有许多学习机会,能与社会方方面面的人接触。
只不过你未来的生活方式还是会受影响。中国目前公益组织的工薪与社会认可度很低,一旦高了别人就认为你不是做公益组织。然而在西方,即使是公益组织,根据你的能力与贡献度来衡量,你获得的收入也可以很高。
像我的某些朋友,从名校毕业后做律师,后来他辞掉律师工作去彻底做公益。这也是他的选择,只不过从生活角度来说比我更难。因为他缺乏了商业领域收入,全靠公益项目中的工资。但他的公益也会更彻底,更系统、更全面和有成果。对于他来说,家庭对他的支持更重要。
我们并不说公益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做商人、技术人员、管理者都是很好的选择,公益只是其中一种。
Q : 就像你说,中国公益组织的社会认可度很低。那么更健康的情况是不是,公益组织的薪酬反而应该比商业组织更高一点?
余剑锋:是的,这样其实社会更健康,公益就成为了一个专业的社会工作领域。比如如果要帮助贫困山区儿童,你一定需要专业机构的专业工作,制定专业计划和长期投入。所以公益工作应该是未来工作的专业领域。
Q : 就像你所说,你所做的工作需要专业训练与系统知识。但你并没有受到过专业教育培训,你是怎么在工作过程中自我提升呢?
余剑锋:你关心的话就会主动去了解和学习。学习的方法就是看书学习、在第一线学习、在和行业内人的交流中学习。这是一个学习提升自我的过程。
我想说的关键是,要保护好环境和自然,单靠专业知识是不够的,要产生人类对自然的感情。我见过很多具备专业知识的专家,他们对自然却没有产生真正的感情联结,面对破坏非常漠然。在这样的情况下,知识未必能够发挥出它的价值。
Q : 这么多年做下来你对你所从事的领域是否拥有了更多信心?
余剑锋:嗯,有了更多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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