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驿村猎人巡护队队员合影,正中站立者为老钟。(陈新宇/图)
翻山越岭,各路英豪都聚集到一起。说起来,唐家河的巡护队员跟新驿村的这些猎人过去都是冤家啊,好些村民就是因为溜进保护区偷猎被抓住才判的刑。当年的冤家现在都成了同志。
中国的自然保护正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新驿村没准成了为国家公园的新体制建设提供案例的先行者。
“树叶子黄,打鹿子忙”。岷山深处当地把打猎都叫做打鹿子,在特殊语境下,打鹿子又特指打牛羚。牛羚现在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但在当地传统的打猎人眼里,那可是两三百斤肉啊。
“杜书记,你也打猎的吧?”关系混熟以后,我单刀直入。
“哎哟哟,那个我可没有!”杜书记忙不迭地否认。
“咦,不对喔。我从这前前后后聊天,你自己零零碎碎说起的事情,啥岩羊、麂子、羚牛这些你也干过的啊。”
杜书记这才释然道:“哦,你说的是打鹿嘛,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打大熊猫呢!打鹿嘛,我们新驿村的人以前肯定都干过的。年轻的时候靠山吃山,不过,现在野物也打得差不多了,大家也都得了教训了,是该改一下了。”
新驿村在四川省平武县,位于四川和甘肃交界的岷山深处,是个汉族藏族杂处的地方。打猎是一种传统,但凡是成年男人没有打过猎的那才叫稀奇。杜书记所说的得了教训,就是新驿村从远近闻名的打猎村变得十分安静。上世纪八十年代林区很乱,各种滥砍滥伐、盗猎案件多发。新驿村很多人因为打猎被判刑,全村一百六十多户人,就有四十多户的户主被捕入狱。
杜书记对这个深有感触:“哎呀,穷上高山,富奔平原。一张熊猫皮卖到外头十几万,咋个不叫人动心呢!但那个东西才碰不得,一抓就是一串,哪个打的,哪个卖的,哪个介绍的,哪个倒手的,哪个买的,一个都跑不脱!”
钟俊德就是因为参与捕猎大熊猫判了七年。返回家乡已经是“英雄”迟暮。当年猎人是众人眼中的英雄,大家比的都是在大山里的本领。谁爬山厉害,谁对山林更熟悉,谁有猎鹰一样的眼睛,撵山狗一样的鼻子,一眼就能从足迹、树上的擦痕像侦探一样准确判断出猎物的体型大小、活动轨迹,现在这些都变得羞于给外人道了。他的邻居更是被判了死刑,幸好因为法律修改,最高刑期不再是死刑,捡回一条命来。之后又因表现好,死缓改有期,最近才回到家乡。
在新驿村进行实地调研时,杜书记和老钟给作者做向导。 (田犎/图)
第一次在新驿沟里做野外调查的时候,杜书记和老钟都陪着做向导。我问老钟:“这辈子你都打过多少鹿子啊?”他低低地说:“我没打过啥。”
“那你咋被判了七年?”
大约被说到了痛处,老钟张口却无语。
杜书记在一旁打趣:“你不要看他吼得凶,他就是跟在别人后面跑,啥都打不到的!”
这大约是对猎人的严重侮辱,老钟被激怒了:“啥子!?我给你说,这村里能赶上我的没得几个。死在我手上的鹿子没得一百吗,少不得也有七八十了!”
杜书记给堵回去:“那你刚才说你没有打过。”
老钟的金身这才给破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当年那些踏冰卧雪虎穴追踪的故事一讲就是一大篇。随着这一辈人老去,能在山里继续刀头舔血打猎为生的人也很少了。
“现在还打不打呢?”
杜书记说:“少了。大家都得了教训了,不打了。山几下就搞空了。还是要找个稳当的生计才行。”
麻山,川甘交界处,汉藏杂居地。
新驿村历史上是龙安土司的地盘,村里面已经是一半藏族一半汉族。之所以叫新驿村,是因为这里曾经有一条大路,顺着山沟走,翻过麻山就可以走到甘肃文县或者走到旁边的唐家河和青川去。当时的商旅走到这里正好是歇脚的地方,形成了驿站,就叫新驿。
新驿村深处摩天岭的秋色。 (田犎/图)
麻山海拔三千多米,在岷山山系中实在算不上啥角色。专家把这里叫做岷山山系的摩天岭地区。其实麻山比摩天岭高,是这个地区的重要地标。但麻山命不好,一是名字不响亮,二是名气实在赶不上摩天岭。摩天岭跟麻山是同一脉,川甘交界,相隔就是几个山头,但阴平古道从摩天岭走,三国时邓艾就是率军翻过摩天岭偷渡阴平,一举灭蜀。摩天岭于是名声大震,而麻山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地名。
山势顺着摩天岭、麻山向西,迅速高耸隆起,再往西走就是四五千米的大山。岷山主峰雪宝顶其实就在不远处了。岷山这一带都是火山变质岩,加上造山运动,地形特别陡峻,山势凶险。山间的山沟往往深切幽闭,乱石嶙峋。但即便如此,这也是深入进山的唯一孔道。所以这一带的地名往往也都是以山沟命名。比如麻山以北甘肃的深溪沟,东面的唐家河,东南面的老河沟,南边的关坝沟,新驿村本身的薅子坪沟、木瓜溪沟。翻越乱石嶙峋的道路,爬到麻山顶,顺着各个山沟远眺,一眼望两省三县。杜书记对于这一点内心里是充满骄傲的,“北面看甘肃文县,东面看四川的青川县,南面就是我们四川平武县。哎,那个风景漂亮得很哦!”
对于我来说,麻山是一个大熊猫栖息地中心,大熊猫活动从这里向周边扩散。桃花源基金会在这里建立了中国民间公益组织运行的老河沟自然保护区,把甘肃白水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四川青川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连成了一片。麻山对三个保护区影响都很大,是个远离人烟,又山高林密的地方,按理说应该是野生动物活动最频繁的地方。但从监测数据看,这一带的野生动物出现频次明显低于其他地方,显然这里的人为干扰是比较严重的。老河沟保护区想要把自然保护做好,新驿村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
新驿村保护地与周边保护区关系示意图。 (廖军/图)
2017年,我带着老河沟自然保护区的陈祥辉来到新驿村,寻找把新驿这个猎人村转化过来的办法。
当年的老猎人陆续出狱回来了,我们感觉压力很大。要想让这群猎人放下传统技艺走上正途,光靠讲道理、说法律是非常苍白无力的。一定得找到大家都能够认同的那个平衡点。可那个点在哪里呢?
杜书记已经当了几届的村书记了,他的工作倒是很好做,“田老师,莫得话说,打猎我们肯定是不能再干了,只要你给我们引路,我们一定把新驿村搞成模范村。”但怎么引路呢?引导到哪里去呢?
有一天坐在老钟小院里喝茶,他的一句话突然让我眼前一亮。
老钟说完年轻的故事,叹口气说:“现在也老了,跑不了几年了。本来还想等老了,我们这里药材好,周围山坡上挖点药也能把生活敷衍过去。哪晓得现在这个挖法,哪等得到我们到老的那天啊?更不要说留给儿孙了!这山一定得管起来才行了。”
原来新驿村也是远近闻名的药材山。山上药材种类多,数量多,品质也好。一到春天挖药季,本村的人,约上外面七大姑八大姨都来挖药,各路神仙各显神通,这些年很多药材都快要挖光了。老钟为此变得很焦虑。
老钟这番话对我是醍醐灌顶。跟猎人们去谈保护大熊猫,那是鸡同鸭讲。但我们要是谈怎么保护这里的药材资源,不是大家就有共同点了吗?果然,一说到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来保护药材资源,老钟就来了兴趣,积极性很高。
但光有老钟也不行啊,怎么把这群人都动员起来呢?
老河沟自然保护区的陈祥辉是个狠角色。老钟是上山就像猎狗,陈二哥是在村里都像猎狗。我就让他专门来对口开展新驿村的社区工作。刚进村调查,东家关门,西家闭户,路上偶遇两个都打哈哈,“打猎,谁打猎,现在哪里有?”
陈二哥想到对付这帮老油条,还是要走群众路线,不厌其烦地去拜访村民。走到一个村民家,又没有人。但他的习惯不是敲门唤乡亲,而是绕屋一圈看各种蛛丝马迹。谁家柴火堆码得好,哪家偷偷烧炭,转一圈啥都知道了。这一转不要紧,显然这个贫困户缺乏老猎人的狡猾,被看出了端倪。在屋后的石头缝里,陈二哥找到了斑羚的细小毛发,然后扩大搜索,灌木丛里发现了雉鸡的羽毛。
当天晚上,陈祥辉就拉了杜书记,连夜把这户主人堵到了家里面。一番摆证据讲法律,这个村民承认自己确实还在下猎套。第二天早上,他就去林子里取回两副兽夹交给了陈祥辉:“以后我真的不干了。”
收缴兽夹的事情对这帮猎人的震撼很大,大家觉得这事情是赖不过去了,真是要有所改变才行。
那一年中国人民大学的博士生赵佳成要跟我到自然保护区去实践,我就给他下任务:“如果能推动村里搞起一个药材资源管理制度,那就是大功一件。”
就紧抓住药材管理这个主题,新驿村终于有了变化。大家通过了新的村规民约,不许外来挖药人进入新驿沟,并且在村口处设了栏杆,把路卡住,外来的人和车要进入都需要登记,挖药的一律挡回去。
既然能把药材管起来,能不能把山上的野生动物也管起来呢?
陈祥辉又开始撺掇杜书记,咱是不是村上也设个巡护队?杜书记满口答应,带着老钟等一批村民代表一起讨论出了选拔巡护队员的标准,然后让村里面的人自己报名,再由大家开会比着标准选拔。事情折腾了一个多月,最终形成了一个八人名单,也讨论出了资金的使用方案。这个名单跟杜书记他们当初提出的名单基本一致,只有两个人的差异。
我怕杜书记有怨言,没想到杜书记反而竖起了大拇指:“这样好!标准是大家讨论的,名是村民自己报的,哪个入选也是大家定的。以后谁要有抱怨,他也说不出二话来。我反而觉得自己轻松了。”
2018年,新的村规民约启动,新驿村变成了一个社区保护地,这支由老猎人组成的村民巡护队开始从新驿村口到麻山一带进行保护和巡护。
一年多过去了,这帮老猎人组织的巡护队可真够厉害的,从山上清理出140多副猎套,还缴了一支枪交给派出所。挖药的、钓鱼的、网鸟的,连续处理了几起。江湖上的名声也起来了,杜书记很自豪:“打猎挖药的都晓得我们这个地方来不得了,晓得来了就要遭殃。”
老钟正在清点从山上拆回来的猎套。 (陈新宇/图)
陈祥辉把老河沟保护区的技术骨干也带到新驿村,教这些猎人巡护队员使用红外相机,然后由他们把一批红外相机安到山上去。每两平方公里安一处,哪个地方是兽径哪个地方有巢穴,就布设在哪里。很快,各种红外照片收集起来,发现保护区里的动物,这里都有。就在那年,牛羚又下到村的沟谷里,黑熊则跑到老钟家院子旁边来偷蜂蜜。谁都没有料到野生动物恢复得这么快。
2019年4月,猎人巡护队完成了一次四天三夜的大巡护,从高山上刚刚回来。杜书记要去慰问,我则带着香港理工大学的师生到新驿村实践,大伙儿会合先去拜访老钟。他衣服还没有换,脚上还缠着绑腿,见到我们就喊:“田老师快来看,我们这里熊猫都牵起线线来了!”然后忙不迭地就把红外相机拿出来,翻出里面的照片给我看。原来这次的红外相机拍到了几头大熊猫,还拍到了非常罕见的熊猫妈妈带着幼崽的画面。看到老钟那溢于言表的兴奋,我也非常欣慰。从他的笑声里,我分明感觉到野生动物保护这件事,已经从我们这群自然保护者的要求内化成村民自己的需求和自豪感了。
猎人巡护队设置的红外相机拍摄到的大熊猫母子,萌态十足。 (田犎供图/图)
按照当初支持新驿村做保护的协议,等保护工作做好了,我们就要帮助他们发展生计。但做啥呢?杜书记带大家开了会,最后选了两项,一个是改良当地的核桃,另一个就是要在村里改建一处民宿做旅游接待。老钟提出他愿意来做这个民宿改造。
到九寨沟的高速公路正在新驿村的村口修建,老钟的想法是,把旅游接待点跟巡护队的工作结合起来,成为一个展示中心。说不定这里好山好水好故事还挺能吸引人。
循着这个思路,我们拨了一笔发展基金给新驿村。村上把这笔钱投进去与老钟合股,老钟则把自己的院子改造成民宿和猎人博物馆。平时由老钟家打理,有了收益,村里跟他按股分成。
香港理工大学的师生一到新驿村,就被猎人的传奇故事给迷住了,觉得猎人博物馆这主意太棒了,他们主动承担了设计工作。
村里的巡护队员们和香港理工大学的师生讨论民宿改造的方案。 (田犎/图)
2019年的秋天,新驿村突然就热闹起来。老钟要张罗改建房屋,香港理工大学的人要住过来。同时,又是一年狩猎季节到了,巡护队要赶在这时候上山。以麻山为中心,我们和周围保护区和村庄组织了联合大巡护。甘肃、四川两省三个县十几个机构的人都组织起来混编在一起,同时从几个方向开始巡山。其中一支队伍就是从唐家河穿越麻山再进入新驿村,终点在老钟家。翻山越岭,各路英豪都集聚到了老钟的院子里,老钟也觉得特别有面子。说起来,唐家河的巡护队员跟新驿村的这些猎人过去都是冤家啊,好些村民就是因为溜进保护区偷猎被抓住才判的刑。
庆功酒就摆在老钟家,当年的冤家现在都成了同志。
村民聚在老钟家修建民宿。 (田犎/图)
现在新驿村的社区保护地和周边的老河沟保护区、唐家河保护区等等也都划入了新建立的大熊猫国家公园范围,中国的自然保护正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新驿村没准成了为国家公园的新体制建设提供案例的先行者。国家公园本身就是要打破区域和行政的界限,把生态系统保护起来。如果唐家河保护区能跨出这一步,突破区域限制来支持新驿村,那就给国家公园的体制创新提供了很好的范例。这让我很兴奋,于是作为回访,我和陈祥辉陪着杜书记去拜访唐家河保护区。
正是唐家河最美的秋色时节,保护区谌处长专门安排人送杜书记到沟底去看红叶。进入保护区,很容易就能看到公路两边的野生动物,杜书记忍不住高兴地说:“嗨,再有两年我们那路两边也可以看到这么多动物。”
站在公路尽头的红石坝远眺麻山,我问杜书记:“你以前来过唐家河没有?”
“没有呢,我还是第一次来。”
陈祥辉在旁边搭话:“咦,怕不是第一次哦!”
杜书记这才反应过来,“哦,是!是第一次从大门进来。以前我在这里挖过药,还有一回是村民伙同外面的人进来打猎,结果跑到山上死了一个,我还带警察过来验尸。”
陪同我们的工作人员也记得这件事,说:“对啊,就是在我们这边。”
杜书记颇迷惑,“那应该有个修公路的大石头滚子啊,咋没有见呢?”
工作人员手一指,果然在路边的灌丛中还躺着个大石头碾子。杜书记赶紧跑过去,“哎呀,真就是啊。我要把它拍下来,发到巡护队群里面,问大家还记得这个石滚子不,还记得以前那些荒唐事不。”
众人不禁大笑起来,这可是一笑泯恩仇啊。
唐家河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与杜书记在探寻当年事发遗迹。 (田犎/图)
2020年初,老钟的院子改造完成了,一群老猎人的故事呈现在猎人博物馆里。以后,将会是社区巡护队员的新传奇。
(本文首发于2020年3月19日《南方周末》)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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