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江河和湖泊,是天赐的礼物,也是文明的血脉。人们逐水而居,建立城市,水的危机也日益显现,“生命之江湖”,变得支离破碎。
我们希望“生命之江湖”重新回到我们身边,它们彼此连通,吐纳洪水,随着季节涨落,它们自如地携带泥沙,平衡土壤养分,孕育丰美的滩涂,南归的水鸟回到这里越冬。
只有“生命之江湖”,才能为我们提供强大的物质支持和精神力量。
WWF邀请了六位大家,讲他们的“江湖往事”。当中有科学家,也有作家、摄影师、电影导演、音乐人,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都有一个“生命之江湖”,写满了故事。
愿写满故事的“江湖”,一直与我们同在。这也是我们守护它的原因。
方方©WWF/雷钊
方方,本名汪芳。祖籍江西彭泽。1955年生于江苏南京,成长于湖北武汉。方方生活在长江边,长江与她的生活、写作息息相关。在她的文字中,长江总不知不觉出现其间——《水在时间之下》、《乌泥湖年谱》、《水随天去》、《船的沉没》……绝大多数作品,均镌着“江湖”气。
“长江于我,是一种日常。”长江某种程度筑造了她的生命,筑造了“方方之为方方”。方方生活的城市,有长江,还有长江最长的支流汉江,还有星罗棋布的湖泊。她正生活于“江”、“湖”之中。
“我常常想,我对长江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仿佛根本不需要说,这份热爱就一直在我心里生长。”
水上的童年
“武汉长大的小孩都有横渡长江的梦想”
方方曾有“横渡长江”的梦想。她的三个哥哥曾拿着汽车轮胎横渡长江。高中时候学校组织学生横渡长江,她立即去报了名。可是那一年学校没有女生指标。自从毛主席1966年7月16日在武汉畅游长江之后,“横渡长江”变成举国上下的时尚。“其实你知道,武汉长大的小孩都有横渡长江的梦想。”
方方在长江中学会了游泳,“当年是同学中最会游的。”她的三个哥哥到长江游泳,会把她也带上。“游泳对于长江边生长的人来说,是‘玩耍性’的,他们说游泳是‘玩水’,可见武汉人与水的亲密关系。”
玩水是武汉人夏天的日常©俞诗恒
“玩水”,武汉人轻飘飘说出来。这水是长江的水,尤其夏天的江面,真是很宽阔,“长江玩水”,别人眼里或许恐怖的事,他们不假思索。
你对水的熟悉,可能会与山地人不一样,山地人见到水,容易有惊讶,过度的赞美。水对于我们,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离开它会想念。长期的亲缘感与远距离的热爱是不同的。所以,我们会很自然地关注河流、湖泊、水污染。
90年代初,方方也会带领同事们到长江边捡垃圾。当时她在主持《今日名流》。“我们杂志社应该有一些公益活动。我们就去江边捡垃圾。江边游玩的人,包括小孩都自觉加入捡垃圾的队伍。只是想向人们说:我们不愿长江有垃圾。”“突然发现长江有这么多垃圾。以前长江没有污染,很少垃圾,后来渐渐多了,一次性的垃圾袋、饭盒……污染,肯定时代在发展,发展中出现问题。”如今,她也如每个热爱“长江”的人,“对于保护长江,会有一种格外的关注。”
水上的旅程
“江水是涌动式的,不是波涛式的。涌动。节奏非常慢。”
方方祖籍江西彭泽(注:彭泽:隶属于江西九江,位于长江下游南岸,北临长江)。两岁时,跟随父母从长江边的南京,坐船到长江边的武汉,从此一直生活在武汉。
青少年时期她生活在汉口(注:武汉被长江、汉江分割为汉口、武昌、汉阳三镇),后来到武昌读大学,每周都要坐轮渡过江。上班下班、串亲戚会朋友,轮渡也是相当多“江城人”的“日常”。
过长江,也“走水路”。
1975年,方方20岁,第一次坐长途汽车,1980年,方方25岁,第一次坐火车。“就我生活的位置和我要去的地方,肯定是水路最方便,最舒服。”
南京是出生地,是亲戚生活的城市。当年方方由武汉去南京,只有坐船。船上旅程大概两天两夜。江水之上百无聊赖,也自有欢愉。“有时候在船上看小说,有次带了本《七剑下天山》,躺在床上看,是几等舱忘记了,到了南京就看完了。”那时候,“五等舱,是散座,四等舱,人很多,三等舱,人少点,二等舱,人更少,一等舱,就是VIP。” 船上适合呆想,有时看树,看岸,“那时候的长江沿岸也没有多少村庄,夜晚灯火依稀”,而星空清澈,看长江,“能看到很多细节,看水,看波浪是怎么动起来的。”船走得慢。那是“慢”的时代。
1946年,美国《生活》杂志拍摄的长江,图片来源于网络
“慢”的水路之上,是有奇遇的。若是碰到一个有意思的人。“高中时,我从南京回武汉,轮渡上碰上一个女孩,很会讲故事。一舱人都来听她讲故事,到晚也不散。我记得她比我大点,叫李小燕,可会讲故事呢。那时候买回武汉的船票是难买的,李小燕也排队买票,买票时候人都听她讲故事都不想走了。当时还有个女孩,叫程燕,跟我一般大,也是在排队买票。我们都没买到舱位,就在五等舱,挤在一块住。船上几天几夜,互相照顾。两个女孩我印象太深刻。这就是同船的缘分。我后来写小说写过这一段经历,程燕还看到了。”
还有一次参加作协组织的活动,也是走水路,还遇到大雾。“坐船到张家港,停船就停了一天,船就停在江中。冬天,全都坐在船上打牌。也很有意思。”“船上是另一个空间,与外界隔绝的一个独立空间,人际关系都会发生化学作用。就那么几个人在船上,容易有亲密一点的关系。因为我们同船共渡。”
到南京的船零几年就停了,火车、动车、高铁、飞机等交通工具逐渐普遍。“我是从武汉往长江下游走很多趟,往上游譬如重庆也走很多趟。后来往上走,比往下走次数多了起来,更多是旅行、观光了。”
往上走,与往下走,感受是非常不一样的。往下走,
长江,出了南津关(注:位于宜昌西陵峡东口)几乎就是一马平川,从武汉坐船到九江、宜昌,到南京,风景差不多,植物、庄稼也大同小异。江水开阔,一览无余。江水是涌动式的,不是波涛式的。涌动。节奏非常慢。远看,平面似的。长江多平啊。
往上游走,“你是在峡谷中行走,随处可见激流。岩石边长的树,历历在目。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你不断惊叹。后来有了照相机,咔嚓,咔嚓,几乎是移步换景。”
方方很自然地在譬如《船的沉没》、《暗示》这些小说里写到连夜的江上旅程。
近些年江上行走,主要是作协开笔会、作家的交流活动,比方华人女作家交流,法国文学周,“在水上,纯粹,好极了。”
水边的书写
“外防江洪,内战湖涝”
“江城”的人,与水斗争生生不息。“作为一个武汉人,他每年夏天最关心的一件事和每年夏天必须要反复谈论的一件事,就是洪水。可以说,洪水是武汉人以平静的心情去度过炎热夏天的最大困扰和最大阻碍。”(《水的故事》)
“唐朝以来,武汉遭受长江重大水灾达200多次。”1931年“江城”爆发了一次大洪水,每日上千人死亡,惨不忍睹。
《水在时间之下》正是写到1931年大洪水。
水在时间之下
“有人高声叫道,破堤了,汉口淹水了。大家快往高处跑。来不及上龟山的,就上高楼。来不及上高楼的,就爬到屋顶上。” 而屋顶,“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面……长江与岸的界线也混淆不清了。”在小说中,主人公“水上灯”的养母,不甘心低贱生活向往荣华爱情的“慧如”便是死在逃洪水之时。
汉口曾经是沼泽地,云梦泽(注:即云梦大泽,湖北省江汉平原古代湖泊群的总称。南以长江为界)的一部分。
历史上,1954年的洪水更大,“新”的时代,抗洪得力些。
方方记得60年代末70年代初发大水,“我哥哥是知青,下乡在监利,发大水,逃了回来,他得了疟疾,打摆子。想起有一个小箱子还在监利,其实里面也不过三五件衣服,就搭火车去抢救了回来。”
这之后是1998年长江爆发大洪水,“在簰洲湾,长江水面与堤面几乎是平的。”
在洪水面前,“江城”人却已经“不着急了”,“照样歌舞升平。”每每洪水来临,“江城”人会去看看长江的水。“即便洪水把堤岸淹了,把江滩公园淹了,也去看。没什么恐惧。‘玩’。娱乐心态。因为心里有安全感。国家强大嘛。”城市是不着急的,“长江沿岸的村庄却不免焦虑,若破堤分洪,有被淹之险。”
近年,每当连续暴雨,武汉便“成了海”,市民颇有一种“愉悦”之情。
然而,与水争地也是不争的事实。一些地名总与“水”有关。拿“江城”武汉来说,以前有很多桥,三眼桥、六渡桥、积玉桥……因水架桥;有很多“墩”,唐家墩、黄家墩、易家墩、九女墩……“墩”是突出水面的土地。至于“垸”,是人工围起来挡水的堤圩,也指堤所围住的地区,武汉有,整个江汉平原更是不少。沧海桑田,因为“水”,它们形成,又消失,“仅存地名,但有人会在文字中记下来。”
方方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中写道:
乌泥湖年谱
乌泥湖应该算是汉口著名的后湖的一个部分。后湖并不是一个湖,而是一群湖泊的名字。其实往更远一点的年代说,汉口当年都是沼泽和水泊。乌泥湖想必就是这些水泊中的一个……这湖下面的泥乌黑乌黑的,像煤一样,所以就叫乌泥湖。但湖里的水却是极清亮的,里面的青鱼尤其肥硕。
乌泥湖/黑泥湖,确实是“很大的一片湖。”只不过自方方有记忆起,“黑泥湖”就只是一个地名——人与水争地中,成为“长满着青草的陆地”。
“那时候,我们那一带到处是湖泊,星罗棋布。小时候我上学经常路过湖泊,不大的,小水潭一样的,大概四五个,后来都给填了。我年轻时看到填了的湖泊不下于20个。那些湖泊后来全都变成了房子。然而,雨水是有记忆的。下雨,照着原路走,如今,原路被占据了。”加之,下水道工程也没配合上,便内涝。
水上的江湖
“打码头”的市井之人,江湖气足
方方长篇《水在时间之下》:民国时候,一代名伶“玫瑰红”到汉口游玩,因为“天公突然变脸,狂风加了暴雨”,不能开船,“玫瑰红”过不了江,于是新角“水上灯”替代登台,声名鹊起。
“这是真事。有位名伶正是因为下大雨在汉口过不来武昌,一位新角补台,一炮而红。”此时已由木船时代进入到机械化了的“小火轮”时代——依然抵御不了长江大风浪。
更多的江湖往事,发生在码头。
“汉口之所以形成,是汉水改道,在龟山北形成河湾,是避风港,无风浪,船可停泊,若是在长江边,风浪大,就停不下来。而船在这里停下,就有人住下,于是就有了码头,开始囤货,就有交易。以前岸边是扎满了吊脚楼,停满了船的。”因商起市,慢慢形成了汉口这一商埠。
“近代,洋人来了,原来也是想沿汉水建租界的,一看,杂乱,没有规划,这里盖个房子,那里盖个房子,于是便到长江边建,英租界是最先开始建的。”以前汉口的中心是汉正街、龙王庙一带,曾经汉正街很繁华,那是小商品时代,野生野长。当外国人沿着长江开辟租界,汉口的中心就转移到长江边了。
以前汉水边上是土码头,近代租界形成之后,长江边一排现代码头——多货运码头。有句行话说武汉三镇:“汉口的钱是堆着的(货物是堆起来的),武昌的钱是顶着的(顶,清朝官员帽顶子,武昌是官府所在地),汉阳的钱是摊着的(湖南来放排的,把木材、竹子,摊到白沙洲晒)。
清末的汉口江滩,码头林立,图片来源于网络
同在长江边,武汉的码头是两岸都有,南京的码头是单向的,南京是六朝古都,有雅致的文化生活传统——市井码头的粗俗文化一长出来会被它吃掉。武汉地处内陆,洋风吹来,已是强弩之末,是土生土长土得掉渣的城市。汉口,是以商兴市的地方,靠孝感、汉川的小船运来的小商品发展起来的,相对比较粗俗。商业文化就是,求实惠,不风雅。汉口自诞生,才500多年历史,文化渗透性更强,市井的基因永不被吃掉,而总是吃掉别的文化。所谓‘江湖气’也会更重。
重庆的码头文化也不那么显著,有地理因素的限制,“山、坡,都小小的,由朝天门而上,要爬多少坡。水道险,大船进不去,只能走小船。不过,抗战时,日本人也打不进去。”“上海,当年是被洋风吹彻了的,洋气,精致。”
武汉这座江边城市,市井人士,江湖气足。比如《风景》里的“父亲”,“打码头”(注:码头搬运装卸货物)的好手,挺江湖的。《万箭穿心》里,女主人公李宝莉后来做“扁担”,也有江湖气。方方对市井小人物充满了亲切的同情,20来岁时,在运输公司做装卸工的经历令她“硬实”,“懂得”;装卸的货是往码头走,工作的仓库距离长江大概两里路,虽不见长江,长江的声息轻悄萦绕。“累。也有难过的时候。那是粗糙的时代,不会教给你纠结,教给你的是面对。这是另一种能量。”
依赖长江生存的市井之人,除了“打码头”、打鱼,早年也多以运盐谋生。“曾经水上的盐道是很重要的,四川盐通过长江往湖北运。盐商都是很富裕的。四川大商人多是盐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生存与大环境是密切相连的。”
长江,对于长江边子民,是交通要道,也是生命要道。
人间小情事、历史大事件,纷纷因“长江”这一存在,宿命般被决定,宿命般地发生。
而方方依旧在长江边生活着。欢乐着,忧患着,写着,思索着。长江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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