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
以为终于找到了故事的完结
却发现这里成了开始
前一个倒叙故事的源头
是下一个故事的原点
【源起】
非法售卖的砗磲贝雕
我和同伴是跟着砗磲的非法贸易链条来到潭门的。前期的走访中,我们从大大小小的商贩口中得知,他们手里的砗磲原贝和制品大都来自海南琼海的小镇——潭门。潭门渔民下海捕捞,潭门师傅打磨加工,潭门商人售卖发货,潭门像是散落在全国各地的砗磲商贩的中心岛屿,从这里出发,集结成网络。2017年1月起,海南政府开始实施严格的砗磲保护规定,严禁非科学研究等特殊情况的砗磲采挖和出售,矛盾的是,我们在2018年下半年的调查走访中发现,广西、广东等地的砗磲商贩依旧从潭门源源不断地进货,“有渠道”这句充满神秘色彩的回答成了我们这趟潭门行最大的驱动力。
从琼海坐车,穿越弯弯曲曲乡村小道,路过村庄与农田,直到路边出现排列整齐、大门紧闭的工艺品店招牌,潭门就到了。镇上行人少,开门的店比行人还少,冷冷清清。关门店铺的招牌上大多写着“雕刻”、“工艺品”、“贝艺”的字眼,泛黄的白底或是剥落的字块昭示着一段历史的远去,只剩下满街整齐的关门店面隐约映照着这一产业曾经的辉煌。数了数,潭门主街有超过一百家工艺品店,而开门的只剩下不到20%。开着门的店铺也是门可罗雀,台面上多是摆着珊瑚玉、珍珠,鲜有人问津。
我们通过朋友的关系找到了潭门当地村民做联络人,路口汇合后,他带着我们慢慢穿过小镇,从售卖工艺品的主街,到船舶停靠的码头,走到小镇尽头的沙滩,再回到码头附近生意最红火的海鲜酒楼,潭门不大,慢慢走也能很快走尽。
村民一路介绍着这个紧邻博鳌的小渔村历史,这里世世代代的人们以捕鱼为生,常常是远航到三沙捕鱼,“远海的鱼多,好吃”,远航出海要十天半个月,渔民就天天吃捕上来的海鲜。潭门的孩子从小跟着家人坐船出海,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最厉害的是潭门人徒手潜水的技能,在没有潜水设备的古代,潭门人就能下潜上十米,似乎身体构造也适应了这样的技巧。村民还说了很多潭门人现在对环境的保护,比如不往海里丢垃圾或是保持码头清洁,但是决口不提砗磲,一个字眼也没有。
砗磲是潭门人曾经的辉煌,曾经的伤痛,也是如今不愿提起的灰色地带,而不断说起的”环保“字眼则更像是强调和矫正,似乎只要垃圾少了就是爱护环境,而爱护环境就包括了环境里生长的其他生物。之后又来了一个村民,带着我们去车程不到二十分钟的博鳌转了一圈,每个人都心照不宣,聊着博鳌论坛、聊着经济发展,又聊到红树林和鲎,小心翼翼试探着关于砗磲的边界。夜色里,大家回到潭门,坐在路边的老爸茶馆喝茶聊天,这时大概是潭门主街最热闹的时候,本地人悉数走到茶馆,邀着家人好友,喝茶聊天,享受着夜晚清爽的空气。
聊着聊着,终于提起了街上关门的店铺,以及关于砗磲的往事,一个村民说了些砗磲买卖在潭门的繁盛,兴起时,拿出手机给我们看库存砗磲的照片,照片里有一瓣雕刻精美的砗磲贝,还没看两秒,另一个村民就赶紧转移话题,向拿手机的村民使了个眼色,手机也就马上被收了起来。话题又回到了先前在谈的红薯品种。
第二天早晨,我和同伴谢绝了村民陪同的提意,决定自行在镇上逛逛。
潭门依旧是昨天那副冷清的模样,零星的商铺开着门,零星的行人走着路,只有菜市场热闹些,新鲜的蔬菜、便宜的水果,寻常人过着寻常的生活。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安静的海滨小镇曾是砗磲非法捕捞和贸易的中心,成千上万的人曾涌入这里,高昂的资金流转曾天天上演。直到逛到一家门前摆满葫芦的珠宝小店,怀疑与担忧得到了印证。
小店有两位店员,一位坐在门前的葫芦堆旁晒太阳,一位站在店内不起眼的小门旁打量着进店的顾客,在观察到我和同伴买了两只葫芦后,店员终于轻轻推开了虚掩的小门,招呼我们进去。小门里是另一个世界,白亮的光和五彩绚烂的珊瑚枝、雕工精湛的砗磲贝、完整的海龟标本,数量之多、品类之精美令人咋舌,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有超过8只小海龟标本、20件珊瑚、20件砗磲摆件和数不尽的砗磲、玳瑁、珊瑚首饰,店员说可以物流发货到外地,也可以加微信订货。表面的葫芦珠宝店打开门就摇身一变成了砗磲、海龟和珊瑚的交易空间,合法与非法也只隔了一扇门。潭门的每家工艺品店铺似乎都有着这样一个虚掩的小门,与墙面融为一体的颜色,比平常门小一个型号,这扇小门里藏着多少发白的贝壳与逝去的海洋生命,实在难以想象。禁令背后的小门成了一道阴影。
在来潭门前,知情人曾告诉我们,现在小镇已经有执法部门定期巡查来保障禁令执行,于是砗磲买卖转向了地下交易,由于当初每家每户都投了大量资金在其中,很多库存还没有清,所以潭门现在还有很多隐匿的自家仓库藏着大量砗磲。商家通过网络、私人联系等方式找到买家,再找门道悄悄把货物运送出岛。“这些人也不容易,当初砗磲产业很火,很多人是几十、上百万地投,把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了,然后一下子就禁令来了,来不及出货,来不及转移,家产就是这些货了,总得把本挣回来吧,也就只能偷偷藏着,私下卖。”知情人说到这些也是无奈。牵涉其中的一些人在被动地应对着,失无所失地走向更深的黑暗。而我们以为来到潭门就是可以找到故事的源头,却发现潭门是另一个故事的起点。
一层层下潜
拨茧抽丝般连结出看似完整的图像
却意识到
图像不是平面上或黑白或绚烂的形状拼接
而是一层层下潜空间里
交错着时间轨迹的立体记忆
【追溯】
非法售卖的砗磲和玳瑁制品
潭门人一直有潜水捞砗磲的传统,以前的捕鱼方法传统,捕捞量有限,有的人靠着自身的潜水技能下到十来米的浅海底下,一个个托举起砗磲出海,吃里面的肉。这样采捞出来的数量不多,当地人自给自足就够了,偶尔吃吃砗磲肉,而残余的贝壳也只有少数留作装饰或建筑材料。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潭门出现了一些家庭作坊,开始把这些采捞出来的砗磲贝进行简单的加工处理,以机器钻孔处理,做成手工穿线的小贝壳手链和项链。时间行至此刻,一切都还是可控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佛教及其相关工艺品的兴起,一位台湾的商人在潭门办起了第一家正式的贝壳工艺厂,这成了潭门砗磲产业标志性的起点,也成了我国砗磲野生种群走向消亡的起点。几年后,潭门的九吉坡陆续建起了五、六家规模不大的贝壳工艺厂,以制作珠链为主。2008年的某一天,潭门人突然发现砗磲除了做佛珠,还可以加工成其他的工艺品,通透的砗磲贝和白玉料子相似,依着贝壳内的色彩和纹路可以创作出各具特色的摆件。开始时,由于本地的加工技艺有限,潭门人会把大的砗磲贝寄到南洋、福建、广州等地去加工,直到四年后的2012年,潭门和其砗磲产业火起来的一年,外地的商人、手艺师傅陆续进驻。
2012年,关于潭门的很多大事正在酝酿。这一年,海南省琼海市政协官员专门来到潭门镇考察砗磲产业的发展情况,提出砗磲产业“市场发展潜力巨大”、“进一步做大做强”。当年11月,在海口举行的“中国国际时尚博览会”将“黄岩岛砗磲玉”评为海南十大旅游商品。2012年,潭门在国内外出名却是因为另一件事——中、菲的黄岩岛争端,12艘来自潭门的渔船被菲律宾方扣留,潭门成为了海域之争的焦点,而黄岩岛正是潭门渔民捕捞的砗磲的主要地点。复杂的环境带给潭门的砗磲产业踏着法律前行的契机。这一年,潭门的贝壳工艺厂增加到70家,其中上规模的贝雕厂20多家,超过200名加工师傅,而技术熟练的工艺师每月可领到1万元以上的工资。早在1989年库氏砗磲就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的国家一级,1992年我国加入CITES公约并以国家二级保护的标准来对待列入CITES附录Ⅱ的砗磲科其他种(现在是砗磲亚科),因此,按国家规定,不仅捕捞砗磲属于非法行为,贩卖砗磲工艺品也属非法。但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砗磲产业却在一味追求GDP的那个时代成为政客和媒体推介、炒作的卖点。
2013年是潭门人心中难以忘怀的一年。这一年,300多家砗磲专营店面在潭门大街小巷涌现,总销售额超过亿元,彼时潭门约有2万人从事与砗磲相关的产业。这一年也是我国南海砗磲野生种群走向崩溃的一年。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驱动和政府部门对远洋作业的支持下,潭门的大批渔船放弃了传统的作业方式,开始大批量的捕捞砗磲。最疯狂的时期,谭门镇的大部分渔船都加入到了砗磲捕捞业,保留作业方式捕鱼的渔船从之前超过百艘到当时的不超过3艘,渔业慢慢退出了潭门港,砗磲贝成为了主角。大吨位的船舶、先进的技术、精确的定位、竭泽而渔的捕捞方式不仅使得南海的砗磲数量急速下降,也严重破坏了珊瑚礁生态系统:为了撬下与珊瑚礁一起生活的砗磲,就用大型铁耙粉碎珊瑚礁;为了挖出埋于海底的砗磲贝壳,就用“吹沙”的方式在海底搅出一个个大窟窿;为了获取更多的“货物”,不顾砗磲缓慢的生长周期,频繁地采挖无论大小的砗磲……潭门人采挖得到的砗磲也越来越少,从一开始每船一次出海就能采挖到十多吨,到后来一次仅有一吨甚至更少。一步步走向深渊的过程中,砗磲的买卖与海龟、珊瑚的非法贸易交织在一条路线上,甚至开始了与周边国家的走私。这个兴起的砗磲行业带给潭门人生活天翻地覆的变化,也给南中国海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创伤。
经济利益成了驱动力,呼吁环境保护、砗磲保护的人被资本和政治的力量扼住了喉咙。纵使时而有专家学者、环保人士站出来质疑砗磲产业对生态的破坏以及其对法律、国际条约的违反,潭门人、来到潭门的人、想要通过潭门砗磲业获取利益的人选择了继续投入其中,在这被创造出来的消费需求里攫取产值。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几十、上百万,建工厂、招师傅、卖产品、拉投资,从采捞到加工、销售、运输,潭门的砗磲买卖已经成为了一个产业链,每个链条上都有几百上千的人以此为生或者赚取利益。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宾客宴,但建立在灰色地带的高楼终究是不牢靠的,也终究是要坍塌的。
2014年5月,潭门的11名渔民在南沙半月礁被菲律宾海警抓获,被疑似指控捕捞砗磲、海龟等珍稀濒危物种。2015年3月,潭门镇所属的琼海市政府宣布,将严格落实国家禁令,禁止采挖、运输、销售砗磲等濒危海洋生物。2015年9月11日,琼海市政府官网发布消息:《潭门镇进一步落实市委市政府保护海洋资源环境、打击非法捕捞海生物的工作会议》。2016年,海南省媒体舆论从大力推介砗磲产业转向了负面报道与批评。2016年11月30日,海南省第五届人大常委会第24次会议通过了《海南省珊瑚礁和砗磲保护规定》,规定要求从今年1月1日起,海南岛内禁止采挖、捕捞、杀害砗磲,禁止出售、购买、利用珊瑚礁、砗磲及其制品。至此,海南的砗磲贸易走向全面禁止。
集中销毁没收的砗蚝原贝,南海网
时间回到2016年11月30日,海南省人大常委会议通过了《海南省珊瑚礁和砗磲保护规定》,一个月后,规定即将实施。在这一个月里,曾经的砗磲工艺品店悉数关门或者转型,法律允许的珍珠和珊瑚玉成了好的替代品。人们做得更多的是想办法把手里的货卖掉、转手或者运输离岛,于是有了“广东来的买家,一天好几百万地把货买了,运送到广州”这样的传说。运送离岛是有门道的人才享有的“特权”,无门道的人要么找个仓库把货长久地存起来,要么把自己变成了逾越更多法律界限的“有门道的人”。时间过去两年,还有许多人把货物存在潭门紧闭大门的仓库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初是因为我信佛而砗磲是佛教宝物,才进入这个行业的,那时候政府也是帮忙宣传,哪知道两三年就突然这样了,我不想再违法找门路运货出去,只能把那些砗磲就放在那里,我的身家都在里面了。”曾经的砗磲买家有些迷茫地告诉我们。
2018年下半年起,我和同伴在广西沿海、广州、海南的海口、三亚、福建沿海多地的走访中,发现依旧有上百家店铺贩卖大量的砗磲及其制品,与潭门紧闭大门的店铺相反,这些外省的店铺敞着大门,公开叫卖着非法来源的砗磲。而这些砗磲商贩大多声称砗磲来自潭门,并且能够继续进货。砗磲受到保护以及在海南禁贸一事被当作推销的说辞——“越来越少就越升值”。2019年,潭门人依旧紧闭着超过80%的店铺,还在回归传统渔业的路上,商人期待着南海博物馆建成和产业转型带来新的收益,也依旧有人在虚掩的小门后做着提心吊胆的砗磲买卖。2019年,砗磲野生种群依旧减少着,跨国走私让非法贸易中每一个国家不再是孤岛。砗磲与其命运相依的珊瑚、海龟及其他生活在珊瑚礁生态系统的其他生物也依旧遭受着非法捕捞、环境破坏、气候变化等的威胁。
【沉入水中】
混杂在多种贝壳中被非法售卖的砗蚝贝壳
海南调查途中,我在读巴尔扎克的《赛查·皮罗多盛衰记》,书中主角的命运随着朝政更迭、人情冷暖而起起伏伏,随波逐流又被洪流吞没,成为千千万万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人其中一个。皮罗多的故事与眼前的现实交错,历史在脉络上神似,人在社会的进展中重复着相似的被动。当我听到不同的人讲起潭门故事,我感到了对皮罗多相似的同情。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宾客宴,眼看他楼塌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2017年,不到四十年,人的一生也不过到中年,潭门就从一片繁华,只留下提心吊胆的商人、紧张忙碌的管理者、不知所措的买家、令人唏嘘的故事和千疮百孔的大海。
我的这种同情来自于对人在社会进程中放弃或失去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的遗憾。事情背后的复杂性潜藏着发生的根源,而对人的动因做”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断是武断无知的,因此,那些做着非法贸易的人也不是所谓的“坏人”来定义的。但是,人的行为是有法律划定的界限来限制和保障的,有界限就有是否越界的判断,而非法贸易是逾越了法律的界线的,这样的越界即是对他人权利的侵犯,或是直接损坏他人权利,或者侵占公共空间里共享的利益。因此,对于野生生物非法贸易,链条的挖掘、行为的追责是必须的,问题需要被直面和公正地解决,违法的行为也需要被惩戒。同时,对历史脉络的梳理、对行为动因的分析也是很重要的,就像我写下这篇文章,希望通过时间脉络的梳理来剖析问题的复杂性,找到千丝万缕牵引的源头,探寻深入解决问题的可能性以及这个过程中能够给予的对人性的尊重。
当这个故事被书写出来,我意识到关于野生动植物非法贸易最大的遗憾其实在于这些野生的生灵无法为自己表达,牵扯其中的人尚且可以诉说自己的历程与无奈,而这些动植物却在面对失去亲友、离开家园、变成白骨的命运时,无法发声,成了沉默的受害者。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美境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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